06
“你为什么会来战场呢，曹操?”
隆隆的战火声不间断的炸裂着耳膜，可曹操仍旧能听到他的声音。清澈，绵长，让曹操想起清晨时分帕特农神庙飞过的白鸽。
“为了正义。”
“噗。”
他被曹操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这是畅快淋漓的笑声，是曹操第一次见到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眼中却充满沧桑的少年笑得这般真心诚意。
“那你呢，郭嘉。”曹操问出压在心头多日的疑惑，“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吗?”
听到曹操的问题，他笑得更开心了。十七岁少年的身躯修长而纤细，那一头耀眼的金发，因为此时的愉悦，发梢也跟着人微微颤动，折射着旭日初升的璀璨。谁都会因他眼眸中洒满的太阳余辉感到温暖，曹操也不例外。
“为了死去。”
他欢快的说。
07
曹操没有赴约。
因为除了胸口那朵破损的玫瑰，郭嘉没有留给他任何其他的讯息。那天晚上他十分懊恼，不仅是因为虚度光阴，更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了解郭嘉。否则，即便没有任何其他讯息，他也应当能够赴约。
于是，曹操成了郭嘉课堂的常客，和许多本不该出现在课堂上的人一样，在繁忙的时间表中挤出每周的这几个小时，聆听郭嘉的讲授。而郭嘉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个含糊不清的邀请，在课堂上见到曹操，便点头示意，以示问候。当其他人问起曹操时，郭嘉总是淡淡微笑着答道：
“曹孟德，我的挚友。”
“居然是您的挚友吗？”曹操看着眼前这人因为郭嘉的这句话瞬间改变了一秒前轻视的眼神，竟有几分肃然起敬的意味，“过去实在是太失礼了，曹先生。”
要知道，这个老头子拥有的雄厚资本，即便是联邦中央的政令，他也可以全然无视。或者在闲得发闷的时候，扶持上个更听话的总统。对于这种人，轰轰烈烈的大选，也不过是一场更加有趣的戏剧而已。
类似的情况经常发生。曹操的窘境渐渐缓解，甚至有商人主动联系曹操愿意捐献资金，乃至愿意不计成本再开几家工厂招募员工为曹操填充政绩。而这些，似乎都是因为郭嘉的那句“我的挚友”。
“您应该感谢我，先生。”郭嘉说道，“但更要学会取悦他们，想其所想，愿其所愿，让他们除了帮助您再没有其他选择。
可以利用的，不仅是这些身体已经开始散发腐烂气息的老头子。”
08
“个人一旦成为群体的一员，他所作所为就不会再承担责任，这时每个人都会暴露出自己不受到的约束的一面。群体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从、残忍、偏执和狂热，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
他放下书，浅棕色的瞳子中闪烁着疑惑：“
简单，冲动，狂热，极端，又总是被蛊惑……群体是多么令人着迷的力量啊，为什么我读到的却是勒庞的愤怒呢？
既然愚蠢是群体不可摆脱的原罪，那么只要学会利用这种力量就好了。取悦他们，满足他们，让他们兴奋，让他们愤怒，让他们亲手砸碎自己的珍宝，还固执的认为一切都出于自由意志。
他们愚不可及，他们坚不可摧，他们是你的百万大军。理智与真理只会被他们弃如敝履，他们需要的是神！”
微弱的灯光映在他的眸中，让他惨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生气。他又打开书本，读出书中的那句话，悠长的声音仿佛在宣布亘古的真理：
“昨天受群众拥戴的英雄一旦失败，今天就会受到侮辱。名望越高，反应就会越强烈。在这种情况下，群众就会把末路英雄视为自己的同类，为自己曾向一个已不复存在的权威低头哈腰而进行报复。
孟德，我突然，明白了。”
09
“愤怒的宙斯将杀死狄俄尼索斯的泰坦关入地底，从泰坦的身上，人类繁衍而出……”
“人类竟然是泰坦的后代?！”讲台下可爱的少女掩唇惊叫，“那种丑陋的，肮脏的东西的后代?”
“是的。”郭嘉温和的点头，并没有因为少女的打断生气，“人类生而有弑神的原罪，所以会暴虐，疯狂，身体会老，骨肉会腐。但因为泰坦吃下了狄俄尼索斯，因此在人类的灵魂中同样保有神性。换句话说，我们的灵魂是无罪的，是受到众神祝福的，只是被有罪的躯体束缚在生的牢笼。”
郭嘉合起厚厚的书本，望着教室中所有人，眼眸中盈满了或许可以被称为怜悯的情感：
“早日逃出去的吧，可怜的人类。”
10
匕首，鲜血，少女的笑靥。
“酒神，大人……”脖颈的伤口处喷溅着大量的鲜血，将白臂旳少女染成迷人的红玫瑰，“我会得到您的祝福……吗……?”
混乱嘈杂的教室中，郭嘉从讲台上走下，捧起少女美丽的面庞。他的目光依旧是那么温柔，似乎所有人都可以在其中得到救赎，回归永恒的宁静。
“忘记疼痛，拥抱死亡，意义的大门正为你开启，
睡吧，我亲爱的女孩，在我的怀里。”
得到郭嘉的回答，濒死的少女双眸中陡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她靠着郭嘉的胸膛，感受着郭嘉轻轻的拍抚，满足的微笑着阖起了双眼。
11
“这是一场意外，警官。”
对郭嘉的审查结束的很快，快得曹操还能闻到郭嘉身上未散尽的血腥气。走出警局的郭嘉看到等在门口的曹操有些意外，在温和的和担心他赶来的学生道过平安后，郭嘉上了曹操的车。
“您会来，我感到很意外。在我的记忆中，您现在应该正在与安洁夫人进行电视访谈。”郭嘉轻车熟路的将椅背调下去，而后侧趴在上面，金色的碎发撒在他的脸庞，眼中似乎有些许疲惫。
曹操想，应该是他的错觉。郭嘉不应该会累。
“结束了之后听说了你课堂上的事，就过来了。
郭嘉，这件事不是意外吧。”
郭嘉眸中滑过一丝哀痛：“那个女孩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为她感到悲伤。您说这不是意外，或许吧，她选择死亡，的确并非意外，而是绝望。”
“是你引导她去死的，是吗?”
“您是说我最后与那女孩说的话吗?当时，我知道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么如果我确定的回答可以减少一些她的痛苦，我乐意为之。”
“她是你课堂的常客，并且私下经常与你见面，尤其是——这一个月。”
“您也是我的课堂的常客，并且私下经常与我见面，尤其是——最近。”郭嘉浅笑着将曹操的话如数奉还，“您认为，您被我蛊惑到愿意放弃生命了吗?”
曹操盯着郭嘉浅淡到冷薄的笑容三秒，突然一踩油门，手却没有搭在方向盘上。没有操控的车如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弓箭一般飞快射了出去，冲过街道，在撞上巨大的宣传牌前，猛得停了下来。
曹操凝视着挡在他身前的郭嘉。如果刚才真的撞上了那个宣传牌，因为剧烈的撞击碎掉的玻璃片，一定会一片不落的全扎到郭嘉身上。
“你不怕死吗，郭嘉。”曹操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早已预料到郭嘉的举动。
即便车停了下来，郭嘉的头还是撞到了坚硬的车顶。许是撞得太狠了，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顺着郭嘉美好的面庞滴落在曹操张开的掌心。
“酒神是不会死的。”
在找寻到意义之前。
12
在私人医生为郭嘉包扎完头部后，郭嘉苍白着脸色，柔声安抚面色凝重的曹操。他的声音如醇厚的酒液，舒缓令人沉醉：
“莫为她悲伤，先生。
既然生命已失去意义，死亡于她，不过是一种解脱。”
曹操摇着手中的红酒杯，猩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打转。他希望酒精能够将他的神经麻痹，这样他就可以少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
“为什么你会认为她的生命失去了意义呢，郭嘉?”
“不是我认为的，是她告诉我的。
您知道吗，这些在我的课堂上的孩子们，他们的灵魂是多么彷徨。这个可爱的女孩，她承担着近乎要压垮她的将来的贷款，却根本找不到将来可以从事的工作。而就算找到，工作也是为了还贷款，这是一个可悲的循环，先生。她的眼前只有黑暗，她的生存没有意义。既然如此，那么至少，死亡或许也无意义，但却比生更加甜蜜安谧。”
“你的答案总让我惊讶。”
“可您的表情告诉我，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好好休息吧，郭嘉。”
曹操没有再说话，直到郭嘉的双眼渐渐阖起，他才阖起放在膝上叔本华撰写的那部《圣经》，轻轻揉揉郭嘉的头，叹了口气。
13
“你为什么想死呢?”曹操一边与他说着话，一边用小刀将他小腿上的子弹剜出来。曹操希望这样的对话，至少可以分散些这个少年的注意力，让他少遭受些疼痛。
可这的确是异想天开。剜肉的痛一点没少刺激着纤弱的神经，他疼的冷汗直流，却不知为何，仍要扬着灿烂的笑容：
“大概是因为，我是个可悲的人，我的灵魂从未教会我如何祈祷吧。”
“小小年纪，谁教你这么悲观的?”
“嘻……呲”喉咙中发出的笑声因为疼痛变成了一声痛呼。他低头看着自己狰狞的伤口，淡淡的说道：“那你认为，生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国家的人，天天流血冲突，却仅是为了几个石头做的雕像和一座早成了废墟的旧城，这有什么意义呢?
你和我说，你是为了正义而来。可这里有任何人是正义的吗?一群被虚妄的幻想蛊惑的疯子罢了，当然，这些人中包括你。你所追求的正义，实际上只是我们的国家所需要的石油而已。
在我看来，善良啊，正义啊这种东西，无非是人类为了存活下去为自己编造的谎言，甚至不需要多么细致的推敲，就会知道这个谎言多么不堪一击。仁慈与冷酷，善良与邪恶，平等与奴役，什么都是人类存活下去的手段而已。
可是，如果生存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那么这样的生命还存在意义吗?”
曹操哑然。他本能的觉得他说的并不正确，可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的话语，只得手上动作越发加快，为他鲜血如注的小腿打上绷带。
“即便生命的意义不是生存，那么生命存在意义吗?我试了很多方法寻找，可是……”浅棕色的眸子中流出无尽的哀伤与迷茫，他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无论如何，我都找不到。都是谎言，都是欺骗，都是愚蠢者的自以为是，都是软弱者的自欺欺人……”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既然生命没有意义，那么死亡便是我最好的归宿。
因为无论死亡有无意义，她都将赠予我最静谧的长眠。”
14
曹操忘不了金发少年当时痛苦的表情，不是因为小腿上的伤。让他遍体鳞伤的，是虚无一物的绝望。
无意义带来的痛苦比任何毒药都足以引人发狂。
无意义带来的痛苦比任何圣训都足以令人慈悲。
曹操从来没有见过，比郭嘉更憎恶这个世界的人。
曹操从来没有见过，比郭嘉更深爱这个世界的人。
